上京春 第21节
??初九这日,裴时行婚后首次入值。 ??众人皆知裴御史同长公主新婚燕尔,六部官员乍见这新郎婿,仿佛也能自他华采如昔的俊眉修目间望出比从前更多一分的柔情。 ??愈发柔情俊美的裴大人甫一至公署便广散喜糖。 ??甚至连左邻的鸿胪寺、右舍的大理寺都全体有份,过往之处收获一片如潮的赞美道喜。 ??皇帝久不见这位近臣兼妹婿,待他于内官侍人的一片贺喜声中拜入殿前。 ??元承绎批朱的御笔一顿,于高叠如山的折子堆后瞥去一眼。 ??比之婚前—— ??实在看不出什么,未高未矮,未胖亦未更瘦。 ??他只好先启口出问:“晋阳与卿相处如何,可还和睦?” ??裴时行面上挂了笑意:“殿下待臣体恤入微,臣已搬至怀麓院同住。” ??皇帝不似道清一般天真憨直,前次的连篇鬼话自然不能说出口。 ??但裴时行话里亦含了心机。 ??若只说“殿下命臣同住”,那便只能显示出贵主的恩威雨露,言间提及的她同他不过是君与臣,一方施一方受的关系。 ??但他话说得含蓄,便着实值得琢磨。 ??首先,裴时行乃是以自己的口吻来叙述迁居一事,听上去仿佛是他主动要求搬去怀麓院,而元承晚竟也顺承他意。 ??这可就不只是君臣恩威。 ??却是依稀可见长公主对他纵容又无奈的种种微妙情愫。 ??再便是“同住”二字的精深—— ??众所周知怀麓院乃长公主居处,他的厢房虽同她的居所尚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。 ??但两片地儿都没出怀麓院,如何不能称之为同住? ??皇帝于心底揣摩一息,复又语重心长道:“若你二人生了龃龉,卿记得宽容她些,有何委屈尽可入宫同朕来诉。” ??话中恳切又宠溺。 ??乍闻妻兄拳拳挚语,裴时行心头戒备骤生。 ??只再三叙述贵主隆宠,力陈他同元承晚的两情融洽,复又感怀而谢陛下恩德,再拜再拜。 ??真是笑话,玉京楼里有扑棱蛾子,墙外有无耻红杏百般诱她,若他再主动来同皇帝诉一声苦—— ??那这个驸马当真是一天也做不下去了。 ??三言两语叙完私事,元承绎终于正色道:“辰时正,桑仲玉与卢潜离京,你代朕去送送。” ??裴时行前次出巡剑南,曾将治下临邛郡的四时盐价、官盐仓储存量、商贾盐铺数目及诸色杂卖比之私盐价数几倍,尽皆记录而呈递御前。 ??但终归仅限于一郡风貌,难观全局。 ??此番六部与大理寺正归整旧册典籍,刑部更要酝酿新法,少不得要人亲自出巡,下视各道,广录风况。 ??又兼要隐秘行事,可谓肩担重任,繁难艰巨。 ??裴时行虽暗道皇帝的果决神速,对他挑的人却也算早有预料,故而神色间并无多少讶异,便简洁应道:“臣听命。” ??春明门建在上京的外郭城东,其上楼观恢宏高耸,被风雨披打出古朴味道。 ??弥望四围皆是山色,昨夜骤雨初歇,将亭边柳叶洗刷得青亮油绿,叶尖点点霖露落入丰茂草窝。 ??裴时行勒缰下马,向道旁并立的男女恭敬行礼:“晚生奉陛下之命特来为二位大人践行,望桑尚书与卢左丞一路顺遂。 ??“待奏凯归来,晚生定恭立此处,为二位洗尘。” ??桑仲玉身材高颀,生来丰颐广额,素日便很欣赏这河东麒麟子。 ??闻言也朗笑道:“那就先谢过裴大人。” ??又道:“这‘奏凯’二字说的好哇,叫我同卢左丞也去充一回将军的威风!” ??卢潜身形清癯,亦在风中捋须笑言:“如何不算做将军?你我此去乃予夺之战,夺的是商贾之利,若能自巨商大贾口中夺一分一厘,便能予天下百姓多一分利。” ??裴时行合袖含笑,面容温文。 ??他少时身居河东便曾听过良臣令闻。 ??一位是天元十五年的女状元,才冠京华;一位曾拜国子祭酒,素以狷介清正闻名朝野。 ??二人皆在大周士林学子心目中享有美名。 ??他恭敬于二位前辈面前称一句晚生,亦怀几分向慕之心。 ??“那便以薄酒同祝,愿二人大人平安带诏,早日归来!” ??时人饯行有饮酒之俗,裴时行亲自斟满樽,三人于旦风中奉觞共饮。 ??桑卢二人舟马多劳顿,未免途中颠簸晕眩,裴时行备下的当真是新漉的缥醪酒,甘美生津,酒味淡薄。 ??却不料这一星半点的酒味都逃不过元承晚的鼻子。 ??“裴时行,你今日饮过酒?” ??日华西收,她用过哺食便于庭中散步。 ??不知是否因孕中愈发敏感,几乎在裴时行下值归来,凑上前的一瞬,她便自他的袖间嗅到酒味儿。 ??他素来自持,且今日并非休沐日。 ??官员若于朝参视事期间聚众宴饮,乃有违大周律令的不法之举。 ??裴时行闻言,视线轻轻落在长公主挺翘精致的琼鼻,此刻微微皱起,似颇有嫌弃。 ??竟比狸奴的鼻子更灵,男人眼中闪过笑意。 ??他坦言道:“是臣失礼,臣今晨的确为桑尚书与卢左丞以酒饯行。” ??上京权贵朱门间自来藏不住秘密,长公主自然也对近来愈演愈烈的修法风声有所耳闻。 ??欲修法革新,自然要有司亲入民间走访察验。 ??不过皇兄此番派遣的人竟是桑尚书。 ??长公主眼中一亮:“你今日竟见过桑尚书,她近来可还安好?” ??桑仲玉当年连中三元,年轻女郎的才名令整个大周瞩目,折桂次年被起为国子监少师,后又擢入上书房训谕皇子皇女。 ??元承晚至今难忘桑少师一身朱袍执卷,女状元的眉宇间是遮不住的从容风采。 ??她自幼便无亲近的女性尊长伴在身旁,见了桑少师只觉惊艳又可亲,逢她上课更是眼神也不错一分。 ??前所未有的专注。 ??桑仲玉的行止言声便就此在无意间作了长公主幼时的规训范本。 ??想来彼时的自个儿还曾缠着傅姆要做一模一样的袍子来穿。 ??裴时行不意她竟也对桑仲玉如此推崇,难免有逢知音的惊喜之感:“桑尚书体泰安康,殿下大可安心。” ??不过既为知音,裴时行亦想趁此良机从旁谏言。 ??长公主什么都好,偏终日耽于游乐,沉溺丝竹一事令裴时行颇觉不过眼。 ??唯求贵主可以修养身心,稍稍将眼神自浮俗喧闹的金玉丝竹中往回挪一挪。 ??最要紧便是能如桑尚书一般目下无尘,对男子不假辞色,将外头那些浮花浪蕊统统视作粪土才好。 ??他斟酌出言:“殿下既慕桑尚书林下风致,盍不如由臣为殿下萃集文篇,殿下亦可于字墨行句中同贤良雅士神交。” ??元承晚心下了然。 ??纵然这段时日涎皮赖脸对着她百般纠缠,裴时行也还是向前那个裴时行。 ??那个对她看不上眼,素来嫌她行事轻浮的上京谪仙郎君。 ??或许他难忘与她春宵一度的滋味是真,可难容她的做派却是更真。 ??如今更是妄图训诫她、改变她。 ??元承晚知他素来美名颇多,传的最盛的便是谪仙之称。 ??只是太上忘情,身在九霄清寒之处,当是早已对世人寂然不动念。 ??若裴时行当真是谪仙人,两眼空空,又怎会望见她,又何必牵情于她一介俗人身上? ??可见这人恁是虚伪。 ??长公主心念千转,语调讽刺:“裴大人少年登第,自然不知如本宫这等顽劣之材,腐朽粗钝,才俊丽嘉望上一眼都是要被灼了眼的。” ??“本宫也一样,一望那满纸圣贤言,便觉头疼。” ??她心头忽有无名火起,为这过往的种种。 ??遂遽然回身道:“尔等端坐祭台之上自己披红戴绿便是,又何必高高在上来俯视众生,何必驳斥在泥塘打滚儿曳尾的野牛?” ??“卿何必多事?” ??裴时行被那双妙目望住。 ??洞然明正,仿佛照见澄明秋水。 ??秋水若共长天一色,本该是灵禽振翅奋羽、自由自在扬于天际的大好时际。 ??可是面前这双眼却空空,只照出他的无措模样。 ??他想说自己并不曾俯视于她。 ??可那双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,男人一瞬怔楞。 ??正待去寻,却不见踪影。 ??她的话中亦似乎含了深意,可他此刻却也推敲不出。 ??裴时行不曾畏惧过君王怒火,向来精彩的口舌却在此刻发木:“是臣冒犯殿下。亦是臣偏狭,殿下已是很好很好,若不喜书卷,便不去看。” ??元承晚却早已收拾心绪。 ??亦不稀罕他的轻哄,瞬息前的脆弱只作惊鸿一瞥。 ??她并不接话。